“只承诺你能做到的，然后尽力超越你承诺的。”

小战士方海鹰做到了，他用整个余生践行了木棉树下对战友的许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1965年的4月份，正逢初春，火红的木棉花开得热烈而奔放，安徽铜陵的小山村内，名叫方海鹰的男孩儿呱呱坠地。

那是个“最美不过四月天”的四月，也是个足以入诗入画的四月。胡兴龙还不到一岁，尚在家中咿呀学语，面对着父母说些简单的词汇，兴许路过他家门口的邻人，时不时能看到一个大胖小子穿着开裆裤，在门槛另一侧走得摇摇晃晃。

日月如飞，只一转眼的空儿，时间就来到1979年2月17日。那天，方海鹰十四岁，胡兴龙十五岁，人民日报发表评论文章《是可忍，孰不可忍》，中国陆军的作战值班部队开始对侵犯中国领土的越南军队进行有限的边境自卫还击作战。

仅仅是少年的他们完全不可能想象自己会和这场反击战扯上什么关系，更加意识不到这会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拉锯战。

狭义上来说，对越自卫反击战仅仅持续了一个月，同年3月16日，中国就宣布完成撤军行动。但在广义上，自1979年到1989年近十年间，越军的挑衅活动从未停止，中越边境军事冲突时有发生。

1983年底，方海鹰和胡兴龙告别了安置整个少年时代美好回忆的家乡铜陵，他们同一批次参军入伍，胸前戴上大红花，穿上绿色军装，光荣地成为保家卫国的军人。那时方海鹰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胡兴龙也不过十九岁，他们还不相识，只是共同乘着满是同伴的车辆，同样去向远方。

在新兵必须经历的军事技能训练中，方海鹰和胡兴龙因为同连、同班、同是安徽老乡的缘故交上朋友。他们在部队里一起高声喊号子，一起学习，一起通过科目训练，一起出发踏上战场，一起去了老山——位于云南省麻栗坡县境内的边境要点。

老山主峰是扼制边境通道的制高点,地理位置十分重要。1979年3月中国回撤后，越南抢占了老山主峰建立军事据点，在接下来的几年间不断挑衅我国，给我国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造成严重威胁。

于是，在1984年4月，中国边防部队奉中央军委命令收复老山，巧合的是，这也是方海鹰过十九岁生日的月份。

那年7月，十九岁的方海鹰和二十岁的胡兴龙跟随部队奔赴中越边境。半年后，1985年2月8日晚间，天蒙蒙灰，胡兴龙和方海鹰所部接到命令，他们需要执行一项重要军事任务。

任务前一天傍晚，胡兴龙和方海鹰信步行走到营地旁的小山坡上，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无情的枪林弹雨，随时都可能死去，心中思绪万千，这一小段时间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突然较为年长的胡兴龙转头对方海鹰说：“兄弟，这次战斗你我都可能血洒边陲。我有个想法，谁若有幸活着回去，谁就去牺牲者的家做儿子，伺候老人一辈子。”他说这话时紧握着方海鹰的手，庄重又严肃。方海鹰同样放心不下家中父母，欣然允诺。

胡兴龙没有松开他的手，接着说：“如果我光荣了，请把我的这块手表交给我父母。我大姐已出嫁，小妹桂兰初中还没毕业， 我实在不放心，我把她也托负给你。”

方海鹰看着好友的眼睛，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他们站在木棉树下，分别咬破手指，指腹流出红木棉花汁样的血液，写下血书，用盟誓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第二天上午，他们所在的侦察连在任务中遭遇千余越军，胡兴龙和班长余斌为掩护队友，顽强作战，在突围时毙敌十余名敌人。

可是面对人数众多的敌军，他们力不从心，弹药告罄，渐渐被逼至陡峭的悬崖边。为了不让敌人得到完好的枪械，他们砸烂手中的武器，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的引信，用力对着敌军投掷，而后毅然决然跳下巍峨的悬崖，葬身在云南老山的山腹中。

而方海鹰则幸运地凯旋而归，得知好友牺牲的消息后悲痛不已。

胡兴龙的年纪从此定格在生机蓬勃的二十岁。他作为一名军人死去，再也不能长大，与父母姐妹天人永隔。昆明军区追认他为中共党员，追记一等功，安徽省人民政府也授予其“人民功臣”的称号。可是，再多的殊荣，也换不回来他喊一声“爸爸”“妈妈”。

没能收到儿子胡兴龙平安家书的胡绍栋和妻子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1985年3月5日，胡兴龙烈士的阵亡通知书邮寄到乡民政所，无疑证实了老人的猜测。

他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姐姐胡新兰和妹妹胡桂兰失去了依靠，他的血缘亲人全都被一团阴云笼罩，相拥哭泣。这些亲人们甚至没有任何可以寄托哀思的对象，没有尸体，更没有骨灰。

方海鹰没有遗忘自己许下的诺言。他在战斗中表现英勇，荣立三等功，成为一名党员。不久后，他所在的部队撤出前线修整，鉴于他的出色表现，上级想要送他去军校深造，提升他为干部。方海鹰坚定地拒绝了。他想要退伍，完成他曾许下的约定。

同年8月，方海鹰回到铜陵探望亲生父母，刚放下行囊没说上几句话，他就把自己和战友曾经立下的誓言告诉父母，想要得到父母的支持和理解。

他的父亲是一名老兵，了解儿子的想法，知晓血火中战友情的珍贵，母亲却为了儿子的前程着想，尝试着劝阻儿子：“孩子，提干的好机遇是你掌命换来的，你以后多给他们经济上帮助，不也是履行诺言吗？”

方海鹰泪眼朦胧地对母亲说：“活蹦乱跳的胡家独苗兴龙没了，二老心里永远的伤痛谁来安抚？妈妈，我活生生地回来了，毫发未损，您生养了我们兄弟四个，只当少养我一个吧。”

方海鹰没有在家中久待，很快就去找寻胡兴龙的父母。他急迫地想要安抚老人的丧亲之痛。

奉养老人，胜似亲子

安徽铜陵的夏末，木棉树绿得葱郁，在乡间干农活的胡绍栋见到了一个口口声声叫自己“爸”的奇怪青年。

他把青年领到家中做客。方海鹰跪到两位老人身前，对他们说：“爸爸妈妈，我叫方海鹰，兴龙不在了，从此我就是二老的儿子，我来替兴龙尽孝，守护你们一辈子。”他拿出胡兴龙的遗书和一块手表，交给胡兴龙惦念的父母。

两位老人对着这些遗物，想起过世儿子的音容笑貌，瞬时泪如泉涌，方海鹰的眼睛也噙满泪水。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了同一个人的离世而憾哭。等到情绪稍微稳定下来，胡绍栋却哑着嗓子，强自镇定，拒绝了方海鹰代替他们儿子的请求。

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无法轻易接受另一对夫妇的孩子代替儿子尽孝。他规劝方海鹰说：“孩子啊，你能来看我们就足够了，兴龙地下有灵也一定很欣慰，你把自己照顾好，我们有困难再找你吧。”

方海鹰不同意这个说法，他和胡兴龙约好了要伺候老人一辈子，这样的做法怎么能算是尽孝道。他打定主意，想着胡兴龙平安归家后会怎么照顾父母，他就怎么做。

方海鹰每天下班就骑着自行车到胡兴龙家帮着干活，晚上也住在这里陪伴两位老人。退伍复员后的他被分配到铜陵发电厂上班，每次去胡兴龙家就得骑行整整十五公里路，山路崎岖，但他风雨无阻。

胡兴龙家是农户，家中总共只有三亩薄田。这些田产分散在六个山坡山上，很难种植，丰收年景也只有不到1000元的收入。家里养的鸡下蛋不舍得吃，全都攒着拿去贩卖，换成柴米油盐维持生活。

方海鹰到胡兴龙家时，正好是快要秋收的时节，从小一直是“城里人”的他开始学习做农活。他学得很快，每到假日都帮着胡绍栋劳作一整天。年轻小伙子，别的可能没有，一把力气正是足的时候。他在地里干得又快又好，给年迈的胡绍栋减轻很多负担，将家里大小事务收拾得井井有条。

到了严寒的冬季，雪花洋洋洒洒飘下来，胡绍栋因为常年劳作得了老寒腿，腿部总是疼痛不已，自己上厕所都困难。方海鹰作为儿子则丝毫不嫌弃，总是背着他上厕所，整夜都在胡绍栋身边守着，端茶递水照顾他。

即便方海鹰这样细心，胡绍栋还是不喜欢他喊“爸爸”。胡绍栋每次听到这两个字就想起自己牺牲的儿子，心中悲痛涌上来，看着分外“孝顺”的儿子也变得不那么贴心起来。

他总是想着自己的兴龙，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大家都是同一批入伍的孩子，怎么自己的儿子就再也见不到，别人的孩子就全须全尾儿的跑回来了。

胡兴龙的妈妈对方海鹰解释：“兴龙走后，你大伯痛苦得失常，白天跟兴龙写信说话，夜里经常哭醒。孩子，你喊我妈我乐意，可千万别再喊他爸，越喊他越痛苦。”

不久后，胡兴龙的妹妹胡桂兰参军走了，家里又少了些人气儿。而后就这样过去三年，方海鹰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对什么时候打猪草插秧犁地收割了如指掌。

又是一年秋收冬藏，房顶被白皑皑的雪花盖上帽子，晚间，方海鹰被极为痛苦的呻吟惊醒，他迅速穿好衣物跑出去查看，原来是胡绍栋老人的胆囊炎发作了。

情况危急，又无法找到交通工具，方海鹰毅然选择背着胡绍栋奔跑整整两公里。到乡镇卫生所时，他的衣服已经被身上的汗水浸透又冻住，依稀能看到冰碴。

那里的值班医生帮胡绍栋止疼后，看看旁边狼狈的方海鹰，发自内心的慨叹，“你的儿子真孝顺，幸亏送得及时，如果发生并发症，后果就不堪设想啊！”

他建议胡绍栋稍后去大医院详细检查，方海鹰二话不说，穿着湿透的衣服忙前忙后，将各种手续都办齐全，带着老人来到市医院。听到医生说要手术后，方海鹰又拿出全部积蓄交给医院作为医疗费，术后彻夜陪护胡绍栋。

这件事彻底感动了顽固的胡绍栋，他终于打心眼里承认了这个儿子，他知道，是方海鹰救了他的命。

亲上加亲，孝顺“儿子”变女婿

部队经常会有探亲假，参军的胡桂兰每次回家都能看到方海鹰在家里忙前忙后。

这两个年轻人“男未婚，女未嫁”，论年纪又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渐渐地，两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不再是一封封疏离客气的信件，不再是围绕家中情况，部队情况的礼貌应答。一来二去，在他们之间悄然生出小儿女的情愫。

胡桂兰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她告诉自己的父亲胡绍栋，她喜欢上这个年轻人。小女儿的爱情让胡绍栋开怀起来，其实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都不太踏实。

方海鹰对他们夫妻二人的好胡绍栋都看在眼里，可是在他看来，这份孝顺宛如无根之萍，无源之水，他总是觉得自己接受得不明不白，仅是一份战友情尚不足以安老人的心。

胡桂兰的想法让老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解决办法，如果方海鹰成为自己的女婿，那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

可是，这么做方海鹰心里不踏实，他对着两位老人表态：“我是为了兑现对兴龙的承诺来胡家做儿子的，如果我变成胡家女婿，不就成占便宜了吗？”胡绍栋夫妻急忙反驳他：“你娶了我们的女儿后，就是我们真正的儿子。”

因为两位老人乐见其成，总是撮合他们，方海鹰与胡桂兰顺理成章地谈起甜甜蜜蜜的恋爱。1995年5月，他们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夫妻恩爱和谐，结婚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小鹰出生了，新生儿的啼哭、新生命的降生冲淡了两位老人的中年丧子之痛。

五口之家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

荣誉傍身

2011年，方海鹰的事迹被媒体发现，争相报道，他被授予安徽省道德模范的称号，随后入围“中国好人榜”，成为全社会的榜样。

方海鹰本人面对媒体表示：“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组织和全社会却给了我崇高的荣誉。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我一定会倍加珍惜荣誉，继续履行好家庭、企业和社会的职责，发挥好模范带头作用，做出应有的贡献。”

2014年，短短三年后，方海鹰一家再次获得“全国最美家庭”的荣誉称号，他作为安徽省唯一当选的代表，应邀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全国百个“最美家庭”颁奖仪式，为自己和胡兴龙共同的家乡争光添彩。

2017年，又三载光阴匆匆而逝，方海鹰获得《中国双拥》年度人物提名奖。《中国双拥》是我国首份国家级拥军优属、拥政爱民的工作期刊，由民政部主管，中国爱国拥军促进会主办。他荣幸的成为了双拥人物典型。

在这年，他还获得第二届安徽省道德模范、第三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等荣誉。

信守诺言的方海鹰被人交口称赞。现在的他已经是皖能铜陵发电公司国电项目部经理，在事业上蒸蒸日上，家庭和睦美满。

何为一诺千金？方海鹰用他的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参考文献

1、央视网：《方海鹰：侍奉亡友父母的三十年》

2、中国文明网：《方海鹰：木棉树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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